麥考萊和他的《英國史》
高全喜
英國19世紀史家麥考萊所著《英國史》,是西方浩繁史著當中至為輝煌的作品之一。該書所述英國史事始于詹姆斯二世時期,恰好上承大衛·休謨的著名史著;而從文筆上論,麥考萊也繼承了休謨與吉本的史學傳統,連同托馬斯·卡萊爾等人一起,使得19世紀的英國史學臻于高峰。國內出版界繼翻譯出版休謨的六卷《英國史》之后,又計劃出版麥考萊的這部杰作,這是學界與出版界共同矚目的一件大事。
一
托馬斯·巴賓頓·麥考萊于1800年10月25日出生于英國萊斯特郡。18歲時,他入讀劍橋大學三一學院,并在1824年10月當選為學院理事。他的第一篇文章《論彌爾頓》于1825年8月發表在《愛丁堡評論》上,從那時候起,他擔任《愛丁堡評論》的固定撰稿人長達數年之久,也確立了他華麗浮夸、光彩照人的文風。他的一系列文章引起了托利黨人、上院大法官林德赫斯特勛爵的注意;雖然他們的政治觀點不同,林德赫斯特還是于1828年任命麥考萊為破產委員會的特派員。1829年,蘭斯頓勛爵甚至在沒有要求任何參選條件的情況下,就推選他
進入議會。1830年8月5日,麥考萊在議會發表了第一次演講;1832年擔任主管東印度公司事務的管理委員會大臣。1833年,為修改公司章程,他和委員會的主席一起在下院積極奔走。不久,他即擔任印度最高理事會的高級官員。按照新修訂的法案,他可以享受高達1萬英鎊的年薪,1834年,他前往印度。于是僅僅在34歲的時候,他就已經名利雙收。
在印度最高理事會任職5年之后,麥考萊于1838年返回英國,并于1839年3月開始著手撰寫《英國史》。在擔任印度最高理事會高級官員時,他即著述甚豐。在文章中他認為,印度的教育體系應該為英國服務,而不是致力于傳播東方文化。較之他在《英國史》中的觀點,這一觀點對英國和亞洲的命運無疑產生了更大的影響——但真正讓他聲譽鵲起的,還是他的偉大著作《英國史》。
1839年9月,墨爾本勛爵主持政府事務。作為墨爾本的擁躉,麥考萊再次進入議會,并入主內閣擔任陸軍大臣。1841年政府垮臺時,他徒勞地為政府積極奔走,遂重新開始《英國史》的著述。1846年約翰·拉塞爾勛爵主政期間,他重新擔任公職,但在1847年愛丁堡普選中敗北。1852年,麥考萊第三次進入議會,此后拒絕了內閣的邀請,并在下院發表了告別演說。從1847年到1859年去世,他的主要精力全部傾注在《英國史》的寫作上。本書的前兩卷發表于1849年,三四卷也在1855年面世;在他去世后的1861年,他的妹妹屈維廉夫人(也就是著名史家、《美國革命史》作者屈維廉的母親)聯系出版社,使第五卷遺稿得以出版。
了解麥考萊的生平,頗有助于我們理解他寫作本書的思想與方法。麥考萊生在一個新興的中產階級家庭,其家族主營貿易和銀行業務。在整個18世紀,他們的財富和影響力與日俱增;隨著1832年《改革法案》的出臺,他們又成為政治權力的擁有者。這個家族的命運,主要依賴于英國的商業發展,只要特許權的授予相對受限,貿易和制造業的大規模擴張就會保證他們的既得利益。
在英國貴族看來,1832年的《改革法案》意味著他們對權力的壟斷徹底結束;而對鄉紳們來說,《谷物法》的廢除表明他們將陷入貧窮的深淵。至于英國國教
的牧師,則在他們眼中,來自唯物主義、不信奉國教派、天主教復興運動以及達爾文主義的挑戰,意味著大規模的恐慌,意味著他們在文化上的影響力日益式微。實際上,貴族和鄉紳在政治上還保有足夠的影響力,能夠保證托利黨和輝格黨的輪流統治;但這個國家的社會風氣和心理氛圍都傾向于輝格黨。人們普遍認為,只有進一步廢除君主和貴族的特權,才能給整個社會帶來進步的福音。
在這方面,麥考萊與同時代、同階級的大多數人一樣,認為通過光榮革命,對天主教和專制主義的最終勝利拉開了新時代的序幕,隨著《改革法案》和《谷物法》的廢除,政治領域的進步達到巔峰,而物質領域取得的進步則在1851年的博覽會上展現無遺。這是一個高歌猛進的時代:對麥考萊而言,輝格黨順應上帝的意愿,給英國帶來前所未有的進步和成就,這乃是一目了然的事情。證明這個觀點,尤其是證明在他那個時代里英國獨一無二的偉大,這就是他那部著名《英國史》最為明確的目的所在。他有著超乎尋常的野心,竭盡全力去美化和維護一個政黨、一種信條和一個時代,在這個他生活的時代,在他自己以及同時代的中產階級的眼中,他已經取得引人矚目的成功。他希望讀者能夠在這部書中獲得愉悅,而不是接受某種指導;我們看看一個當時的評論家發表的文章,就充分表明了《英國史》給讀者帶來的愉悅:
“麥考萊的文體之巧妙獨一無二,在他的著述中,周遭總是籠罩著一層光環,讓遠觀者目眩神迷,讓身邊的人們驚嘆不已。毋庸置疑,這種風格通常會招致批評:為了證明一個簡單的命題,他時常會苛刻地要求句子的和諧,追求不必要的對偶;從藝術原則的角度出發,有時文風過于復雜,有時句子又顯得太過雷同。盡管如此,盡管許多人對類似的問題提出嚴厲的批評,但這部書魅力依舊。這部書讓我們越來越愛不釋手;在閱讀當中,讀者的眼中會逐漸露出狂喜。不管我們是否愿意,我們都在跟隨著他的腳步前行,他的文風輕捷,迎合讀者的需要。即便是平淡無奇的話題,他栩栩如生的描述也能讓其大放異彩;他的觀點就如近在眼前或遠在天邊的花朵,你之前從未注意、察覺或回憶起它們的存在……
“這是我們認為獨一無二的成就。那些讀過前兩卷的人,怎能忘掉其中的內
容?怎樣把其中重要的、激動人心的場景丟到腦后?毫無疑問,如果這部書在讀者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就是敘事文體至高無上的勝利。這些場景鮮活地展現在我們面前,而不僅僅存在于文字中。我們不必像之前在學校里記憶凱撒生平那樣,通過記住這段或那段歷史記錄在書中的頁碼來回憶這些場景。通過麥考萊先生對人物、時間、行為的描寫,我們為自己繪制了一幅真實生動的畫面;當我們合上書本,一幅宏大壯觀的場景在我們面前一一閃過。”
這的確是麥考萊最希望做到的事情。還是在他的作品初版的七年前,他在1841年寫給朋友的一封信中,就提及他所涉及到的歷史時期;那時,他的英國史構思就傾向于選擇從1688年到喬治三世統治結束這段歷史時期:“可以用來生動描述的材料很多,我要寫出一部作品,它在短短幾天時間內,就能取代年輕貴婦們口中最近流行的小說。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我是不會滿足的!”麥考萊果然是做到了,他的《英國史》作為一部最具影響力的歷史巨著,不但在敘事風格,而且在思想結構方面,都獨具匠心,以其戲劇性的寫作手法和汪洋恣肆的雄辯力,鍛造了史學記錄史上的一次革命性的飛躍,讓后來的文學家和歷史學家們望塵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