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悲傷,是因為愛
文:蘇絢慧
父親在我十四歲那年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我。我還清楚記得我很難對同學啟口講父親死亡的消息,那是秘密,是不堪,也是生命的缺口。
在生死教育不受重視、悲傷不被允許、心靈不及功利重要的年代,喪親之痛是只能獨嘗的。沒有資源、沒有支持、沒有信息可以告訴你這條路該如何走,亦沒有人知道該往冷冽的心境注入什么,才能使之回溫。
一切的彷徨、無助、悲傷與困惑,只好帶著一起長大。但身軀是長大了,心靈卻停留在當初那個受創的小孩,屢屢想起失去父親的種種,悲傷就難以隱藏地重現。
我一直以為我是最受苦的,卻在投入安寧療護工作后,看到無數的生命也經歷過這苦或正為此而苦。和我較熟識的同事告訴我她從小失去母親的生命遭遇,我也同時得知其他人幼時失去父親或母親的故事。更多時候,我遇見不得不與死亡打交道的孩子。即使有些人從出生至成人幸免遭遇喪親之痛,卻在成人后接連面對身邊親愛的人死亡。
我發現許多人只是將悲傷默默背負著,收藏在內心最隱秘的角落,因為害怕悲傷,所以選擇放棄思念,選擇閉口不提……
失去所愛的親人,分離的悲傷與無法告別的遺憾,是生命里獨特的失落。對于死亡的陌生與無力,對于生命巨變的害怕與無助,無數個年頭禁錮著心靈。而孤單與悲傷的心情無人可訴,只好在夜半時隱隱哭泣,為自己療傷、為失去的哀悼。
然而,失落與思念是生命里的一部分,失落讓人的生命新生不同的力量,失落讓我們的情感豐富起來,這兩者都讓我們的心柔軟、敏感與和善。
悲傷,是因為我們有愛。
在看見許多人的悲傷、許多人的勇敢、許多人的愛之后,我提筆寫下了這本書。這本書的第一部分是我與不同年齡的孩子一起碰觸悲傷的過程,第二部分則是我身邊的成人喪失所愛的故事。最末,我附上《悲傷關懷的提醒》,整理出一些陪伴、照顧悲傷中(grieving)人的心得。
我不只期待以此書來觸摸你失落的經驗,還冀望有更多人獲得力量去撫慰失去摯愛的孩子或成人,給他們慈悲的支持,并使曾經喪親的你或正在面臨喪親的孩子找到善待自己悲傷的出口。
為了保護當事人,當事人的名字都經過更改,愿他們的悲傷得到你的接納與珍惜。
3179 楔子
多年前,我從醫院帶領義工組織的專職社工師轉任安寧療護示范中心臨床社工師。在將近三年的時間里,我在安寧病房的場域陪伴許多人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步,也陪伴許多人告別所愛、面對哀慟。這段日子,每天在生死之間游走,既要面對病人的死,也要面對自己的生,不知不覺生死的界線不再清晰,感覺只有一臂之遙。正因為如此,我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如果我只有幾年可活,在死亡面前,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怎么樣的人?我會以什么心境去迎接死亡的到來?無悔嗎?無憾嗎?滿足嗎?平靜嗎?還是一切都不具有意義,只是一趟來與去?
我還時常想象,若我身邊親愛的人離逝,現在的我會怎么面對?堅強嗎?無憾嗎?哀慟嗎?還是漠然?
到病房工作的兩三個月后,盛夏的午后,我在病房遇到了一個十六歲的男孩,蒼白虛弱的臉盡寫著憂郁,男孩的母親在身旁急切地告訴我他們的苦及她的愧疚。
男孩的父親長久以來一直沒有負起照顧家庭的責任,母親只好帶著男孩與男孩的哥哥四處工作,住的地方往往是工廠或公司宿舍。母親一心想多賺點錢,總是熬夜趕工,希望有了積蓄便可以買間房子安定一家人。可是命運作弄,有了錢買房子后,男孩竟然罹患了小腸癌。母親痛苦至極,總以為是自己沒有妥善照顧男孩飲食,才讓男孩吃了不好的東西傷害了肚子。她是沒有能力一人扛起既照顧男孩又賺錢供養家庭的擔子的,于是她找到了男孩的父親,懇求他回家一同面對家庭的困難。
男孩的父親終于回來了,努力開著大貨車,賺錢維持生活及醫療開銷。母親也總算能安心地照顧男孩。她帶著男孩從臺灣的東邊來到臺灣的北邊一家著名的兒童醫院診療,醫師安排了開刀,希望能切除腫瘤換回健康。然而在手術的前一晚,正當母親和男孩緊張地在病房等待黎明后的手術時,在家的父親竟意外猝死,沒有緣由。原本努力想挽回家庭的一條生命,卻又意外地失去了另一條生命。
誰會先走,沒有人知道。
母親毫不明白何以自己既要面臨喪夫,又要面臨喪子。男孩開刀后,醫師發現癌細胞擴散至多處,已難治療,于是痊愈的夢再度支離破碎。
青春的生命無奈地蒙上了死亡的陰霾,男孩再也沒有笑容了。
雖然安寧病房沒有年齡的限制,但在一群中年及老年的病人中,男孩的存在讓人不由得感到愕然與惋惜,怎么也無法將男孩的年齡和死亡連在一起。
男孩不再多說什么,只要求讓他睡著,睡著就感覺不到痛了。但讓他感覺痛的又是什么?我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