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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人 marie claire 紛享世界 風(fēng)格由我

柴靜《看見》:“才女”首度出書講述十年央視生涯

來源:嘉人網(wǎng) 編輯:Faith
導(dǎo)讀:《看見》是知名記者和主持人柴靜講述央視十年歷程的自傳性作品,既是柴靜個人的成長告白書,某種程度上亦可視作中國社會十年變遷的備忘錄。

 

臨走的時候,她們本能地想跟著出來。門緩緩帶上,我看見她們的臉重重地往下扯著,眼看就要哭出來。那個有一歲小孩的醫(yī)生又走了進去,安慰她們。我在門口等著她,她出來的時候大概知道我想問她什么,說:“我也是母親。”

那時候我才能回答陳虻的問題——當一個人關(guān)心別人的時候,才會忘記自己。

到七二一醫(yī)院的時候,我看到醫(yī)生護士沖過來,飛奔著跑向衛(wèi)生院的消毒車。一個四十多歲、戴金絲眼鏡的男醫(yī)生拍著車前蓋,淚流滿面:“政府去哪兒了呀?怎么沒人管我們了呀?”

去消毒的是海淀區(qū)衛(wèi)生院一個剛畢業(yè)的小伙子,他把手放在這個醫(yī)生肩膀上,拍了拍:“拿桶水來。”小伙子把過氧乙酸沿著塑料桶沿慢慢倒進水里,打開背上的噴霧器,齒輪低聲悶響,轉(zhuǎn)動,他說:“讓開一下。”噴嘴處無色的水破碎成細小的霧滴,被氣流吹向遠處。

“以后就這樣用。”他說。旁邊的人點點頭,鎮(zhèn)靜下來。

但是重癥病房他只能一個人去,我們的鏡頭也不能再跟。

我給他提了一下淡黃色的乳膠手套,往袖子上箍一箍——他的手套太小了,老滑下來露出一小段腕子。他看著我。我們不知道對方叫什么,都穿著防護服,只能看到對方的眼睛。

他說:“五一后才是高峰,小心。”

“嗯。”

他孤零零,背著噴霧器拐過一個彎,不見了。

五一前,能走的人都走了,因為傳說北京要封城。還有人說,晚上飛機要灑消毒液。北京像一個大鍋,就要蓋上了。人們開始搶購食物。我回不了家,只有我妹一人,她在超市里擠來擠去不知買什么好,找到一箱雞蛋扛回家。

好像“轟”一聲,什么都塌了,工作停了,學(xué)校停了,商店關(guān)了,娛樂業(yè)關(guān)了,整個日常生活被連底抽掉。

我們只能守在急救中心,跟著他們轉(zhuǎn)運病人。到哪兒去,運到哪兒,都不知道。

二十二號,突然通知有臨時轉(zhuǎn)運任務(wù),開出兩輛急救車。長安街上空空蕩蕩,交警也沒有,司機周師傅開金杯面包車載著我們,跟在急救車后面開了個痛快。那年天熱得晚,來得快,路上迎春花像是憋瘋了,純金的枝子胡亂抽打著往外長,襯著灰撲撲的荒街。老金杯在長安街上開到一百二十碼,窗開著,外頭沒人,風(fēng)野蠻地拍在臉上。我原來以為這一輩子,就是每天想著怎么把一個問題問好,把衣服穿對,每天走過熟悉又局促的街道,就這么到死,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天。

到醫(yī)院,車一停下,我看到兩個醫(yī)生推著一個蒙著白布的東西,顛簸著跑過來。

我嚇了一跳。

他們把它往救護車上抬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是個輪椅,一個老太太坐在上面,從頭到腳被白布罩著,白布拖在地上。她是感染者,但沒有穿隔離服,沒有口罩,從普通的客梯里推出來,身上的白布是病床上的床單,大概是臨時被拽過來,算隔離手段。

病人一個接一個地出來,很多人自己舉著吊瓶,我數(shù)了一下,二十九個人。這不可能,公布的沒這么多。我又數(shù)了一遍,是,是二十九個。

運送病人的醫(yī)生居然沒一個人穿隔離服,眼罩、手套也都沒有。只是藍色的普通外科手術(shù)服,同色的薄薄一層口罩。我攔住一個像是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慌忙中,他說了一句“天井出事了”。事后我才知道,他是北京大學(xué)附屬人民醫(yī)院的副院長王吉善,一周后也發(fā)病了。

晚上回到酒店,大家都不作聲。編導(dǎo)天賀抽了一會兒他的大煙斗,說:“覺得么,像是《卡桑德拉大橋》里頭的感覺,火車正往危險的地方開,車里的人耳邊咣咣響——外面有人正把窗戶釘死。”

我們住在一個小酒店里。人家很不容易,這種情況下還能接收我們。一進大門,兩條窄窄的繩子,專為我們幾個拉出來一個通道,通往一個電梯。進了電梯,只有我們住的三樓的按鈕能亮,其他樓層都用木板封死,怕我們亂跑。進了三樓,沒有其他客人,空蕩蕩的長走廊里靠墻放著一溜紫外線消毒燈,夜里磷光閃閃。

樓層的服務(wù)員挺好的,給我房間打電話,說我們要撤了,以后你們自己照顧自己吧,給你們一人留了一個體溫計,自己每天量量吧。平常窗外男孩子們打球的操場空無一人,掛了鐵絲,滿場晾的衣服,白荒荒的日頭底下,飄來蕩去。

我家小區(qū)也知道我去過病房了。物業(yè)給我打電話:“挺好的吧?大家都挺關(guān)心你的……最近不回來吧?”我理解,拍完了我們也不回辦公室,車開到南院門口,把帶子放在門口傳達室。會有人來取,把帶子消毒后再編輯。

我妹來酒店給我送東西,我讓她帶只小音箱給我。晚上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隔著三四米遠,我讓她站住:“放下,走吧。”

妹妹在黯淡的路燈下看著我。去病房前我倆談起過父母,我問她:“你覺得我應(yīng)該去病房嗎?”她說:“你可以選擇不當記者,但是你當了記者,就沒有選擇不去的權(quán)利。”

一天晚上,張潔莫名其妙地跑來酒店住,還帶著一大束花。“咳,領(lǐng)導(dǎo),這時候您來干嘛呀?”大家心想,還得照顧您。他不解釋,還一一擁抱,男人們著實不習(xí)慣,倒拽著花,繃著身體忍受領(lǐng)導(dǎo)的

親熱。

事后,我在媒體報道里看到過張潔說:“他們幾個早期的時候回到南院來吃過一次飯,結(jié)果大家找我反映:你還注意不注意我們大家的安全?唉,一瞬間,真是……但轉(zhuǎn)念想,是啊,大家的安全也重要啊!”

他怕我們心里難受,就來酒店陪著我們。

記者問我,我一點不記得去南院吃飯這事兒了。費勁地想半天,解釋說:“那時,南院好像不存在了,不那么真實地存在了。”

每天早上醒來,我閉著眼從枕頭邊摸到體溫計,往腋下一夾,再半睡半醒五分鐘。反正發(fā)燒就去醫(yī)院,不發(fā)燒也要去。有一天,我覺得鼻子里的氣是燙的,熱流直躥到腦門上,覺得肯定是感染了。閉著眼睛想,怎么搞個DV進病房之類,不能白死。睜開眼看了看體溫計,才三十六度五。

有位女法警,負責給刑場上已被執(zhí)行死刑的囚犯拍照。她說從不恐懼,只有一次,晚上洗頭的時候,打上洗發(fā)精,搓起泡沫的一剎那,所有那些臉都出現(xiàn)在她面前。

她的話我覺得親切。非典時,我很少感到恐懼,有一些比這更強烈的感情控制了人。但那天晚上,我站在水龍頭下,開著冷水,水流過皮膚,一下浮出顫栗的粗顆粒,涂上洗面奶,把臉上擦得都是泡沫,突然覺得是死神在摸著我的臉。我一下子睜大眼睛,血管在頸上嘣嘣地跳。我摸著血管,這就是最原始的東西。活著就是活著。在所有的災(zāi)難中,這個溫熱的跳動就是活著。

后來我才知道,有一陣子,我們幾個都認為自己肯定感染了。從醫(yī)院回來,大家不約而同沖很長時間的熱水澡,覺得有什么粉末已經(jīng)沾在身上,鼻孔里嘴里嗆得都是,但誰也不說,好像不說就是一種

保護。

臺里給了我們五個免疫球蛋白針指標,這在當時極稀缺,是當保命的針來打的,但司機周師傅不是本臺職工,沒有指標,這五針被安排到當晚八點打,過后失效。

“要么六個都去,要么都不去。”我們打各個電話爭取,但臺里也協(xié)調(diào)不了。

錄音劉昶一邊聽著,說了句:“別球爭了。”七點半,他把門一鎖,不出來了,敲也不開。陳威跟他多年好友,扯了扯我:“走吧,這樣他安心。”

我們五個回來的時候,他正泡好功夫茶等著,一邊給他的錄音桿弄土法消毒——罩個女式黑絲襪在桿頭的絨上,一根煙斜銜在嘴角,眼睛在煙霧里瞇起來:“沒事兒,該死屌朝上。”

第二天在醫(yī)院里碰到個女病人,舉著自己的吊瓶,看陳威拿鏡頭對著她,轉(zhuǎn)頭跟身邊醫(yī)生說:“再拍,再拍我把口罩摘下來親丫的。”我們哈哈大笑。

“九·一一”后不久,美國人就開始做娛樂脫口秀,一邊捶著桌子忍住眼淚,一邊繼續(xù)說笑話。我當時不太明白,現(xiàn)在理解了,人們還能笑的時候,是不容易被打敗的。

我們待在急救中心,攝像小鵬每天去找漂亮的護士消毒。他最喜歡一個叫“鋼絲眼”的,因為那姑娘戴著口罩,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漆黑像一線鋼絲。他老站在遠處瞄著,又不好意思近前。鋼絲眼呵斥他:“過來!消毒!”

他說:“我不怕死。”

鋼絲眼冷笑一聲:“不怕死的多了,前幾天我拉的那兩個比你還不怕呢,已經(jīng)死了。”

他立刻湊過去了:“多給點兒。”

鋼絲眼白他一眼,咕咚咕咚給他倒消毒液。

“要不要頭上也來點兒?”他嬉皮笑臉指著自己的光頭。

姑娘拿起就倒。

他服了。

混在他們當中,我迅速變得粗野了,車在空無一人的長安街上,他們遞給我根糙煙,說抽一根能防非典。工作完找地方吃飯,飯館大都關(guān)了,就一家湖南小館子彪悍地開著,幾個服務(wù)員大紅襖小綠褲,閑來無客在門口空地上掄大繩鉆圈,見我們車來,一笑收繩,上幾鍋最辣的干鍋驢肉,顫巍巍地堆成尖兒。多要一碗白蒜片,一碗紅辣椒圈兒,一碗碧綠的蒜苗段,齊投進去,滾燙得直濺猩紅的泡,往米飯里澆一大勺,再拿冰礦泉水一浸,把頭栽進去吃,幾只光頭上全是斗大光亮的汗珠,跟服務(wù)員說:“給我一萬張餐巾紙。”

他們吃完一鍋,也給我倒一杯白酒放著,講在新疆拍日全食,天地烏黑,只剩太陽中心鮮紅一點,像鉆石一樣亮。小鵬說他把機器往戈壁上一扔,放聲大哭。他就是這么個人,拍人物采訪時,常是大特寫,有時鏡頭里只剩一雙眼睛:“看這人的眼睛,就知道真不真誠。”

我說不上的跟這些人親。

我們拍過的從人民醫(yī)院轉(zhuǎn)運的一部分病人,在首都醫(yī)科大學(xué)附屬佑安醫(yī)院治療,我們?nèi)ゲ稍L時已經(jīng)可以正式進病房拍攝了,一位大姐半躺在床上,看我蒙面進來的身形,邊喘邊笑:“中央臺怎么派個小娃娃來了?”

我也笑:“把臉遮住就是顯年輕。”

問她現(xiàn)在想得最多的是什么,她看外頭:“要是好了,真想能放一次風(fēng)箏。”

小鵬的鏡頭,跟著她的視線搖出窗外。五月天,正是城春草木深。   

出了門,我問主治的孟醫(yī)生:“她情況怎么樣?”女醫(yī)生四十多歲,笑起來像春風(fēng),沒直接答:“一個病人來了之后晚上從來不睡,總張眼睛坐著,怕睡著了就死了。再這么著就垮了。我說給我三天,我一定讓你好。”

天塌地垮,人只能依靠人,平日生活里見不著、不注意的人。這個病區(qū)里的人,連帶我們這幾位蠻漢,看著孟醫(yī)生的眼神,都帶點孩子式的仰賴。告別時她對我說了句:“醫(yī)生要讓人活著,自己得有犧牲的準備。”

“你有么?”

“我有。”她為我們拉開了玻璃門。

 在空地上收拾家伙的時候,天賀拿只小DV,突然問我:“你害怕非典嗎?”

“我不怕它,我憎恨它。”我掉頭就走。

從醫(yī)院出來,五月玫瑰色的晚霞里,看著濕黑的老榆樹,心想,樹怎么長得這么好看呢?晚上用小音箱聽鋼琴,這東西怎么能這么好聽呢?走在路上,對破爛房子都多看兩眼。

干完活,無處可去,我們幾個到北海坐著,架鳥的、下棋釣魚的、踢毽子的、吃爆肚的……都沒了,四下無人,大湖荒涼,熱鬧的市井之地難得聞到這青腥野蠻的潮氣。遠遠聽見琴聲,順聲望,只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坐在斑駁剝落的朱紅亭子里,膝上一塊灰布,對著湖拉胡琴,琴聲有千災(zāi)萬劫里的一點從容。我們聽了很久,一直到暮色四合。

這期節(jié)目叫“非典阻擊戰(zhàn)”。播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坐在賓館房間看,只看了前面的十分鐘,就都埋頭接電話和短信。在那之前,我還真不知道我在這世界上認識這么多人,那期節(jié)目的收視率是百分之五點七四,意思是超過七千萬人在看。那時候才知道電視的陣勢真大,短信里有個不認識的號碼,說:“要是你感染了,我能不能娶你?”

一瞬間確實一閃念,要是現(xiàn)在死了,總算不會渾身散發(fā)著失敗的腐味兒。

小鵬看了一會兒手機,沒理解為什么輿論會有這么大反應(yīng),抬起頭說:“咱這不就一恪盡職守么?”

陳虻也給我打了個電話,沒表揚,也沒罵我:“送你一句話——只問耕耘,不問收獲。”

我父母在山西,不知道我去病房的事情,我媽學(xué)校停課,正在鄰居家打麻將,一看見片子,手停了。鄰居說我媽哭了。但她沒跟我說。她不是那種碰到事多愁善感的人,就問了我一句:“你接下去做什么?”

接下去,我要去人民醫(yī)院,因為心里一直沒放下那個叫“天井”的地方。四月二十二號,我在那里看到病人從頭到尾蓋著白布推出來。兩天之后,我們的車又經(jīng)過那里。這個有八十五年歷史的三級甲等醫(yī)院剛剛宣布整體隔離。

黃色的隔離線之后,有三個護士,坐在空空蕩蕩的臺階上。她們手里拿著藍色護士帽,長長的頭發(fā)剛洗過,在下午的太陽底下曬著。相互也不說話,就是坐著,偶爾用手梳一下搭在胸前的頭發(fā)。

車在醫(yī)院門口停了十分鐘,小鵬遠遠地拿DV對著她們。

人類與非典最大也最艱苦的一場遭遇戰(zhàn)就發(fā)生在這里。從四月五號開始,陸續(xù)有二百二十二人感染,包括九十三位醫(yī)護人員,有將近一半的科室被污染。門診大樓北側(cè)的急診科是當時疫情最重的地方,天井就在這里。我不明白這家醫(yī)院怎么會有這么多人感染,但我知道應(yīng)該跟上次拍轉(zhuǎn)運的那二十九個人有關(guān)系,我得知道這是為什么。沒人要我做這個節(jié)目,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出來,能不能播。但我不管那么多,心里就剩了一個念頭,我必須知道。

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什么是陳虻說的“欲望”。

采訪中,急診科主任朱繼紅告訴我,當時這二十九個病人都是非典病人,世界衛(wèi)生組織檢查的時候,他們曾被裝在救護車上在北京城里轉(zhuǎn)。

九年后,再看二〇〇三年對他的采訪,那時候我還不能明白這個人為什么說話語速那么慢,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現(xiàn)在我理解了,那是沉痛。

我用了很長時間說服他接受采訪。我說:“你不用作什么判斷和結(jié)論,只要描述你看到、聽到、感覺到的,就可以了。”

在電話里,他沉默了一下說:“回憶太痛苦了。”

“是,”我說,“但痛苦也是一種清洗,是對犧牲的人的告慰。”

朱繼紅帶我走進急診室門廊,他俯下身,打開鏈子鎖,推開門,在右手墻上按一下,燈管怔一下,亮了。慘白的光,大概普通教室那么大的空間,藍色的輸液椅套上全是印的白字:四月十七日,周四;四月十七日,周四……

每個床上都是拱起的凌亂的被褥,有些從床上扯到地上,椅子翻倒在地,四腳朝天,那是逃命的撤退。

這就是我之前聽說的天井。四周樓群間的一塊空地,一個樓與樓之間的天井,加個蓋,就成了個完全封閉的空間,成了輸液室,發(fā)熱的病人都集中到這里來輸液。二十七張床幾乎完全挨在一起,中間只有一只拳頭的距離。白天也完全靠燈光,沒有通風(fēng),沒有窗,只有一個中央空調(diào)的排氣口,這個排氣口把病菌傳到各處。

病歷胡亂地堆在桌上,像小山一樣,已經(jīng)發(fā)黃發(fā)脆。我猶豫了一秒鐘。朱繼紅幾乎是凄然地一笑,說:“我來吧。”病例被翻開,上面寫的都是“肺炎”。他指給我看墻上的黑板,上面寫了二十二個人的名字,其中十九個后面都用白粉筆寫著:肺炎、肺炎、肺炎……

“實際上都是SARS。”他說。

病人不知道。

“那些不知情的因為別的病來打點滴的人呢?”

“沒有辦法,都在這兒漚著。”

如果我坐在演播室里,我會問他“你們怎么能這樣不負責任”,但站在那里,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木然柔順的絕望,讓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捏著,吸不上氣來——他和他的同事也漚在里面。人民醫(yī)院有九十三名醫(yī)護人員感染非典,急診科六十二人中二十四人感染,兩位醫(yī)生殉職。

我想起轉(zhuǎn)運當天見他們的時候,他們只穿著普通的藍色外科手術(shù)服。當我在胸科醫(yī)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穿著全套隔離服進病房,回到急救中心要消毒四十分鐘,身邊的人緊張得橡膠手套里全濕了的時候,這些醫(yī)生護士,在天井里守著二十幾位病人,連最基本的隔離服都沒有。我問他那幾天是什么狀態(tài),他說:“我很多天沒有照過鏡子,后來發(fā)現(xiàn),胡子全白了。”

牛小秀是急診科護士,三十多歲。她坐在臺階上,淚水長流:“我每天去要,連口罩都要不來,只能用大鍋蒸了再讓大家用……我不知道這是我的錯還是誰的錯……”

朱繼紅帶我去看留觀室改成的SARS病房,我只看到幾間普通的病房,遲疑地問他:“你們的清潔區(qū)、污染區(qū)呢?”他指了指地上:“只能在這兒畫一根線。”我不能相信,問了一句:“那你們怎么區(qū)分清潔區(qū)和污染區(qū)?”朱繼紅沉默了一會兒,慢慢舉起手,在胸口指了一下:“在這兒。”

我問:“你們靠什么防護?”

他面無表情,說:“我們靠精神防護。”

我原以為天井關(guān)閉之后他們就安全了,但是急診科的門診未獲停診批準,只能繼續(xù)開著,病人還在陸續(xù)地來,沒有條件接診和隔離的醫(yī)院還在繼續(xù)開放,發(fā)燒門診看了八千三百六十三個病人,一直到四月二十二日我們來拍攝時,病人才開始轉(zhuǎn)運到有隔離條件的醫(yī)院。當時病人連輸液的地方都沒有了,只能在空地上輸。

他帶著我去看,所有的椅子還在,輸液瓶掛在樹杈上,或者開車過來,掛在車的后視鏡上,椅子不夠了還有小板凳。一個衛(wèi)生系統(tǒng)的官員在這里感染,回家又把妻子兒子感染了,想盡辦法要住院,只能找到一個床位,夫婦倆讓兒子住了進去。兩口子發(fā)燒得渾身透濕,站不住,只能顫抖著坐在小板凳上輸液。再后來連板凳都坐不住了。孩子痊愈的時候,父母已經(jīng)去世。

一張張椅子依然擺在那里,原樣,從四月到五月底,誰也沒動過,藍色的油漆在太陽底下已曬得褪色,快變成了綠的,面對大門口敞開放著,像一群啞口無言的人。

墻那邊一街之隔,就是衛(wèi)生部。

五月二十七日,急診科的護士王晶去世。

丈夫給我念妻子的手機短信。

第一條是:“窗前的花兒開了,我會好起來的。”

他不能探視妻子,只能每天站在地壇醫(yī)院門口,進不去,就在世界上離她最近的地方守著。

她寫:“回去吧,你不能倒下,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再下來,她開始知道自己不好了,在短信里交代著存折的密碼。

最后一條,她要他系上紅腰帶:“本命年,你要平安。”

他一邊慟哭一邊念,我的眼淚也滿臉地流。小鵬瞪我一眼,做記者哪能這樣呢?可是我沒辦法。

他沒有告訴孩子。女兒大寶才六歲,細軟的短發(fā),黑白分明的眼睛,她的臥室門上貼了張條子:“媽媽愛我,我愛媽媽。”

我問她為什么貼在門上,她不說話。我說:“你是想讓媽媽一回來就看見,是嗎?”她點點頭。臨走的時候,她坐在床上疊幸運星,說裝滿一整瓶子媽媽就回來了。我在黯淡的光線里站了一會兒,看著她疊,大圓口玻璃瓶里面已經(jīng)裝了三分之一。她疊得很慢,疊完一個不是扔進去,而是把手放進罐子里,把這一粒小心地擱在最上層。我看著,想找句話說,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我一眼,我心里“轟”一下:她已經(jīng)知道媽媽去世了,她只是不想讓任何人知道自己的難過。

出來后,車開在二環(huán)上,滿天烏黑的云壓著城,暴雨馬上就要下來。一車的人,誰也不說話。

這是二〇〇三年,春夏之交。

九年之后,人們還會說“這是進非典病房的記者”,我常覺羞慚。從頭到腳蓋著白布的病人從我身邊推過的時候,還有媒體的信息是“市民可以不用戴口罩上街”。

我看到了一些東西,但只不過隱約地感到怪異,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我覺得自己只是大系統(tǒng)里的一粒小螺絲,一切自會正常運轉(zhuǎn),我只是瞥到了一點點異樣,但我沒有接到指令,這不是我節(jié)目的任務(wù),我覺得轉(zhuǎn)過頭很快就會忘記。

然后我就忘掉了。

我做的節(jié)目播出后,有同行說:“你們在制造恐慌。”當時我身邊坐著時任《財經(jīng)》雜志主編的胡舒立,她說:“比恐慌更可怕的是

輕慢。”

最后一天,我們在協(xié)和醫(yī)院門口等待檢查結(jié)果,確認是否有人感染。張潔在辦公室等消息。我們幾個坐在車里,等了半小時,一開始還打著岔,嘻嘻哈哈,過一會兒就都不說話了。天賀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對,結(jié)果怎么樣?……出來啦?……哦,真的呀?誰?……對,是有一個女孩……”

我坐在最前面,沒動,在心里說了句粗口。

他掛了電話,戳一下我說:“喂,醫(yī)生說你白血球很低,免疫不好。”

節(jié)目都播完了。金杯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開,誰也沒有散的意思,我們打算就這么工作下去,張潔說:“你想去哪兒?”我說無所謂,去哪兒都行。

回到酒店,收拾東西回家,小音箱里放著Skinny Puppy的音樂,站在高樓的窗口,看著空無一人的北京。看了一會兒,我回身把耳機扣在頭上,拿頭巾用力一綁,把音樂開到最大。如果當時有人看到這一幕,可能會認為我瘋了,因為那根本不算舞蹈,那只是人的身體在極度緊張后的隨意屈張,音樂就像是誰站在萬仞之上,在風(fēng)暴中厲喊。

我閉著眼睛張著手腳,胡亂旋轉(zhuǎn),受過傷的左腳踝磕在桌腿上,疼像刀一樣插進來。人在那種快意的痛苦里毛發(fā)直豎,電子樂里失真的人聲像在金屬上兇狠地刮刺,繩索突然全都繃斷了,我睜開眼,像一只重獲自由的小獸,久久地凝視著這個新的世界。

數(shù)月之后,我接到一封信,很短:“還記得七二一醫(yī)院嗎?”

我馬馬虎虎地往下看。

“從那以后,我一直在大街上尋找你的眼睛。”

我一下坐直了。

“有一次我認為一個女孩是你,非常冒昧地拉住她問:‘是你嗎?’對方很驚慌。直到在電視上看見你,我才知道你是誰,原來你是個有名的記者。”

他在最后說:“你會覺得好笑嗎?我曾以為你會是我的另外一半。”

非典結(jié)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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