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是差異 美是自由
撰文 / 淡豹
2015 年,80 歲的女作家 Joan Didion 戴著墨鏡出現在 Céline 廣告上,像顆炸彈,在暗中爆破,無聲卻有威力。這張照片不隱藏年紀,她年輕時的金色短發有陽光照耀下加州沙灘的色澤, 在這張照片中,已經褪色, 灰白發亮,還是那樣委婉地挽一半在耳后。 眼窩和脖頸上的皺紋清晰可見,并不妨礙口紅和她胸前像在昭示著什么一樣的金色夸張項鏈。 那副墨鏡或許有遮蔽的效果,但它更像與不顯山露水的黑色襯衫、項鏈, 與整個的她相得益彰的配件, 而不是演員為遮蔽自我而涂上的油彩,不是為“顯瘦”或“不顯老”而戴上的道具。
她為什么可以代表美?當然,她向來“有星相” ,1967 年春天她穿著防雨夾克、系著絲巾在加州街頭采訪嬉皮士時被同行的攝影記者拍下照片,那次采訪寫就的文章收在文集《跋涉去伯利恒》 中出版,到今天仍舊是對六十年代處在劇烈社會運動中的美國最好的記錄之一,而她這張雙手插袋、扭過頭去、以審視的沉靜目光打量周遭的照片像報道本身一樣廣為流傳。
但她和美的關系不僅僅在于夾克、絲巾和大耳飾這些配飾意義上的時髦。 John Didion 的奇異之處在于,她年紀老去,而文章不老。70 歲時的那個新年,與她相伴一生、同為知名作家的丈夫在家中猝死,她在悲痛中開始寫日記,后來出版的《奇想之年》 得了當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非虛構大獎。這時她領養的女兒金塔納也正因為精神疾病和不明原因的感染長期住院。后來, 金塔納也去世了,而 Joan Didion 繼續活著, 繼續寫, 寫出新的敏感和美。 這種在丈夫和獨女死去后的寫作, 聽起來不免有些像楊絳。也因此,《奇想之年》出版中文翻譯版時, 被稱為美國的《我們仨》 。但與楊絳的淡泊克制不同, Joan Didion 的寫作敏銳、 聰明, 對生命的一個個追問像匕首,絲毫沒有“晚年氣” 。當她在寫女兒患病和去世過程的《藍色夜晚》 中回憶收養女兒的過程,她充滿痛苦和困惑,但是,她追問的不是“為什么這種不幸降臨在我身上?” 或者, “為什么我得到的孩子不夠好?” 而是,為什么我沒能讓女兒避免這種不幸, 為什么我沒能更早注意到某些危險的訊號?
她活出的那個未曾被打敗的自我,不是時下流行的那種所謂袒露真我。那種自我暴露,常常叛逆,情緒化,吸引注意力, 自我中心。而她所追求的,是一種沒有因自我中心陷入貪欲和自私的自我,這種自我關注的最終目標是要更好地與他人理解和交流,在這樣的生活中, 打扮與修飾自己是一種“溝通行動” 。
當然,這樣的她也會買來墨鏡和絲巾——那張廣告照片在 Instagram 上爆炸后,她淡淡告訴來訪的《紐約時報》 記者,“我住得離麥迪遜大道上的 Céline 店鋪很近,我很幸運,原本就擁有一些 Céline 的衣服” 。但這樣的她也不怕皺紋——那是她的一部分,不是她的缺陷。
這樣的美是差異,是自由,是以自己的樣子,張開自己。是接受自己的特點,無論年齡還是生來的殘障,不把它當作缺陷或障礙,而是基于這樣的自己,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我朋友中有不少女性主義者。有時大家會爭論該如何看待自我修飾、那些讓自己變得更美的嘗試——這是不是被消費主義捆綁,失落了自我?我同意一位朋友說的,要批判的是消費主義, 而不是消費本身。在這個時代,消費不僅不是惡的,而且是時代必需,只不過, 我們可以試試在自己的身上尋找新意,探索多元的美,這樣做的第一步或許就是接受別人眼中自己身上那些不夠完美的樣子,或者老天給的缺陷,無論是殘障還是高顴骨。 如果能在廣告、流行、潮流的圍攻中,找到自己的樣子,不盲從,也活出自己的樣子,就不會在日劇流行時跟著甜美,看過網劇后人人都想要成為天仙。這樣的美, 會表達有意識的,經過審視和探索的自我,是不茫然的天然, 有思考的自然, 強硬的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