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一日早上,班杰明·麥卡尼中尉搭乘馬丁B-26“劫掠者”轟炸機飛近佛羅倫薩時,覺得佛羅倫薩蒼白且模糊。但那天早上,把佛羅倫薩天際線弄模糊者,并不是晨霾;事實上,一如他后來所寫,“天氣完美,能見度無遠弗屆”。隨著佛羅倫薩慢慢映入眼簾,他覺得,大難即將臨頭的氣氛似乎使這座美麗的城市漸漸失去血色。這次與他同機出任務的,包括他的友人暨正駕駛萊奧納德·阿克曼上尉、副駕駛羅伯特·庫克中尉和三名充員兵。他告訴他們,不久就會看到圣母百花大教堂。這座大教堂工程浩大而格局恢弘,佛羅倫薩人花了一百七十五年才建成,建成之后,套句喬爾喬·瓦薩里的話,“它敢與天比高”。距大教堂數米,坐落著洗禮堂,又名但丁的“美麗圣約翰”。“你說那是個很美的城市!”無線電通信兼射擊士卡拉罕從無窗的機腹里說道。的確如此。事實上,在哈佛大學畢業、周游過多處地方且在五年前去過佛羅倫薩的二十八歲的麥卡尼中尉眼中,它是世上最迷人且藝術品最豐富的城市,也是最叫人難以捉摸的城市。“似乎屬于時間,而不屬于我們。”他如此回憶道。那趟佛羅倫薩之旅,發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的幾個月,自那之后,他常常想到該城脆弱的藝術珍寶,憂心于它們的存亡,但旋即又寬心地認為,佛羅倫薩的古跡將是該城的護身符,戰火絕不會波及如此美麗的地方。但在三月的這個早上,他的任務卻是轟炸該城。
“這是對你們的肯定。”那一天,該空軍大隊的轟炸員離開簡報室時,如此告訴麥卡尼和其機組人員。轟炸目標是坎波狄馬帖鐵路編組場,一個狹窄的地區,距佛羅倫薩市中心錯綜復雜的老街舊巷很近,一不小心就會炸到古跡。這趟任務能否成功,取決于轟炸的精準,而這場戰爭打到現在,精準轟炸技術已大為提升。在這之前,麥卡尼中尉和阿克曼上尉已先后在北非和意大利執行過轟炸港口、橋梁、大型補給站的任務,且一次比一次艱難,轟炸目標一次比一次小。戰爭進行到這個階段,這位美國空軍中尉可以很自負地說,世上只有少數轟炸機大隊能執行這項艱巨任務。
“有些東西我們絕對炸不得。”簡報期間,有位轟炸員邊看著佛羅倫薩地圖,邊如此說。地圖上以一個個白色方塊,標示出要避開的重要古建筑。事實上,在那張地圖上,白色方塊圈出的地區面積,大概比未被圈出的地區面積還要大。但在出任務前的幾分鐘里,麥卡尼中尉哪有辦法向機組人員解釋,那些白色區塊為何絕對炸不得,那些區塊周邊的地區為何也幾乎同樣珍貴:美麗教堂和優雅廣場、藏有令人炫目之珍寶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樸素宅邸、突出于緩緩流動之亞諾河面的中世紀小屋、圣三一橋的優美橋拱、韋基奧橋(舊橋)上林立的小金匠店。麥卡尼后來寫道,他登上轟炸機時,心情沉重,因為他擔負了“這場戰爭最重的責任之一,那是全世界文明人士都能感受到但未能實際分攤的重任”。
“干嗎要炸它?隨便問問。”卡拉罕說。
在城市上空盤旋過后,四架飛機來到目標上空,收緊隊形。炸彈艙緩緩打開。坎波狄馬帖約一百二十米寬,六百米長,地形狹長,轟炸不易。麥卡尼中尉耐心等待運貨列車和鐵軌來到他的十字準星下方。他看著炸彈“無精打采、不情不愿地一個接一個”落下。任務成功。飛機往上爬升時,佛羅倫薩市中心仍緊挨在其居高警戒的大教堂圓頂周遭,雖受驚嚇,但毫發無傷,至于那些鐵軌,則已化為扭曲的廢鐵。說到卡拉罕的那個疑問,答案就在這些鐵軌中。它們從南方的意大利戰線——已被困于南方數百千米處之卡西諾鎮數個月的戰線——延伸過來,經德國人占領下的佛羅倫薩,通到德國境內。盟軍最高指揮部知道佛羅倫薩的藝術價值不菲,知道這樣的行動很可能會帶來何等負面的形象,但迫于戰事需求,不得不轟炸佛羅倫薩。誠如麥卡尼中尉所感傷體認到的,佛羅倫薩雖然“迷人,且帶著明顯可見的天真”,但在一九四四年三月,它卻是個“戰爭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