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推薦序
我的盲點——序邱妙津簡體版作品集(部分)
蔣勛
在文學的閱讀上我有我的盲點。
知道是“盲點”,卻不愿意改,這是我近于病態的執著或耽溺吧。
年輕的時候,迷戀某些叛逆、顛覆、不遵守世俗羈絆的創作者,耽溺迷戀流浪、憂愁、短促早夭的生命形式。
他們創作著,用文字寫詩,用色彩畫畫,用聲音作曲,用身體舞蹈,然而,我看到的,更勿寧是他們的血或淚,是他們全部生命的嘔心瀝血。
伊岡·席勒(Egon Shiele)的畫,尺幅不大,油畫作品也不多,常常是在素描紙上,用冷冷的線,勾畫出銳利冷峭的人體輪廓。一點點淡彩,紫或紅,都像血斑,藍灰的抑郁是揮之不去的鬼魅的陰影。
席勒的畫里是眼睛張得很大的驚恐的男女,裸體擁抱著,仿佛在世界毀滅的瞬間,尋找彼此身體最后一點體溫。
然而,他們平日是無法相愛的。
席勒畫里的裸體是自己,是他妹妹,是未成年的少女,瘦削、蒼白,沒有血色的肉體,襤褸破爛,像是丟在垃圾堆里廢棄的玩偶,只剩下叫做“靈魂”的東西,空洞荒涼地看著人間。
人間能夠了解他嗎?
北京火紅的繪畫市場能了解席勒嗎?
上海光鮮亮麗的藝術家們對席勒會屑于一顧嗎?
或許,還是把席勒留給上一個世紀初維也納的孤獨與頹廢吧。
他沒有活過三十歲,荒涼地看著一次大戰,大戰結束,他也結束郁郁不得志的一生。
他曾經被控訴,在法庭上要為自己被控告的“敗德”“淫猥”辯護。
然而他是無言的,他的答辯只是他的死亡,以及一個世紀以來使無數孤獨者熱淚盈眶的他的畫作吧。
邱妙津也是無言的。
我剛從歐洲回臺灣,在一次文學評審作品中讀到《鱷魚手記》,從躺在床上看,到忽然正襟危坐,仿佛看到席勒,鬼魂一樣,站在我面前。
我所知道的邱妙津這么少,彰化女中,北一女,臺大心理系,巴黎大學博士候選,這些一點意義也沒有的學歷。
我所知道的第二個有關邱妙津的訊息就是她的持刀“自殺”了。
我們可以用“死亡”去答辯這個荒謬的世界嗎?
于是,我讀到了《蒙馬特遺書》。
臺灣戰后少數讓我掩面哭泣的一本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