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你
夜,大雪。
四國旗在夜色中飛舞,偶有汽車緩緩駛過,車燈穿透紛飛的雪片,照亮墻面上“慶祝抗戰勝利”的標語。
你順著虞洽卿路向北望去,仿似能透過鵝毛大雪,望見仙樂斯舞宮妖冶的霓虹燈,就像她微微轉過身,拉開旗袍側面的拉鏈,隱約露出桃紅色吊襪帶,翠綠的胸衣。
再往前奔,若隱若現的歌聲迎面撲來,如同情人氣息中的暖流,卻并不真切。也許只不過是肌膚麻木的幻覺罷了。
你怕冷,把頭埋在大衣領子里,腳步更快。
狂風撕扯著一路上的尋人告示,終于,它們掙脫了梧桐樹干,飛入了白雪茫茫的夜空。你愣了一愣,繼續趕路。
你已熟讀了尋人告示上的每一個字。一對可憐的夫婦在尋找十九歲的兒子,大光明電影院售票員。自從那個深夜從電影院下班后,他便再也沒有出現。他們相信兒子只是離家出走,因為一個月前他和父親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爭執。他們央求他趕在電影院做出開除決定前回家。
畫像上的年輕人不太像他。他本人,顴骨更高一些,耳朵更大。眼睛……也不太像。但是,你完全理解,父母善于美化子女的一切。
你是他生前見到的最后一個人。
你承認,當你發現他還活著,頓時亂了手腳。他驚恐地瞪著你,鼻腔內發出痛苦的呻吟。
欣喜之情突然充溢胸口,讓你忍不住想要放聲大叫。你知道自己成功了。
可你讀不懂他的眼神——他究竟希望你能幫他一把,還是懇求你別再傷害他?你慢慢地退到桌邊,你的手在身后摸到冰涼的刀柄。你不想這么做,你也從來沒有這么做過,你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可他只能去死,和其他人一樣。你撲上去,把刀尖扎進他赤裸的胸口,一刀,兩刀……直到他像一只被打爛的西瓜。
你是多么幸運呀!今夜早些時候,就在你快走到陰陽街1294號時,你猛然發現三個人影在門前徘徊。如果早一分鐘,或者晚一分鐘,一切都結束了。
你躲在拐角的陰影中,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隔壁那個補鞋匠嚅囁著:“也許應該明天來……”
另一個男人:“別以為明天你就能賴掉了!”
補鞋匠的老婆怯生生地說:“聽說住的是個女人,半夜會哭,是死在里面的長三的鬼魂。”
聽到這一句,你笑了。你其實并不想笑。你覺得大難臨頭,渾身冰冷,仿佛你就是那個長三的鬼魂。然后你聽見了他們開鎖的聲音……
是的,現在,當你頂著大雪匆匆逃離的時候,他們已經發現了他的尸體,一個接一個,對著他僅存的一個眼珠嘔吐,恐懼或許憤怒。
現在,你只希望能一腳邁進厚絲絨門簾后的仙樂斯,抖一抖肩上的積雪,搓一搓刺痛的耳垂。你急需要喝一杯。不,不是為了暖胃,你只是想讓自己冷靜,想一想,如何應對接下來將發生的一切。
——但這時,你卻愣住了。
一座密不透風的建筑,仿佛一塊白色的裹尸布,從半空抖落,嚴嚴實實地擋住你的去路。
你這才發現自己在風雪中迷了路。
這里并不是仙樂斯舞宮,而是無數次把你從噩夢中驚醒的地方!
孤獨的塔樓探入夜空,頂著不可捉摸的天光,你仿佛又聽見那里傳來年輕女人的哀嚎和詛咒。
那一下一下抽打在背脊上的皮鞭,那念著經文卻無動于衷的雙唇,那閃著沉悶光芒的十字架和像石棺一樣堅不可破的黑夜……終于,懺悔、恐懼和孤獨一齊涌上胸口。
你捂著臉,站在風雪中,哭了起來。